羞愧與感恩 作者:李家同
我最近偶然間看到一篇愛因斯坦寫的短文,文章中,愛因斯坦說他一直心懷愧疚,因為他的一生,得到別人的幫助實在太多,所謂別人,他特別強調包含已經 死去的人,他又說,他覺得他向社會借了很多的債,因此他說他必須提醒自己,要為別人而活,這篇文章的題目就是「人人都應該為別人而活」。
我從小就沒有自以為了不起的想法,這是因為我曾經看過很多厲害的人物,功課比我好的多的是,體育比我好的更是一把抓。我不但不會驕傲,反而總覺得自己不如人家。也因為如此,我一直沒有什麼自以為幸福的感覺。
這種不覺得自己有多少幸福的時代,最後終於結束了,當我到達了印度加爾各達的垂死之家,看見了那麼多赤貧如洗的人,我的想法完全改變了,我從此以後會一再地 提醒自己有多麼幸福。我永遠忘不了的是一位十來歲的年輕乞丐,他常握住我的手不放,每次我離開垂死之家,都會回頭看他一眼,他也會揮手和我道別。我因此開 始有了羞愧之情,因為我知道我會回到我舒適的家去,而他呢?他如能活著離開垂死之家,也只能回到他當初求乞的地點。我雖然年紀不小,但我仍有事業和前途可 談。而他呢?他只有十幾歲,他已命中注定沒有前途了。
自從這次經驗以後,我開始有了完全不同的想法,我發現我之所以能夠在社會上稍有成就,完全是運氣好的緣故。如果我生長在非洲,或者印度非常貧困的家庭裡,我會有今天嗎?如果我生下來就是乞丐,不要說唸書了,我連吃飯都會有問題,極有可能的是我現在早已不在人世了。
自從去了一次垂死之家,回台灣以後,才發現台灣也有不少不幸的人。首先令我感到吃驚的是我國的失功能家庭非常之多,有的是父親不見了,有的是母親不見了,有 的是爸爸長年被關在監獄裡,當然有更多的是爸爸酗酒,或者父親一直失業,以致於情緒很不穩定。在這種家庭生長的孩子,能有什麼前途呢?
我的父母一直給我一個溫暖的家,使我有一個可以唸書的環境,也使我遠離世界上很多的罪惡,可是我一直不覺得這些有什麼了不起,等到我看到了這麼多不幸的小孩子,我才恍然大悟,知道自己多麼地幸福。
在我們的社會裡,也有不少家庭並非是不好的家庭,但是非常窮困,在我們競爭如此激烈的情況之下,貧困的小孩子是很可憐的,他們如果功課有不懂的地方,回家往 往無人可問,他們的父母不能送他們去補習,不能替他們請家教,他們的功課怎麼能好起來呢?這些窮困的小孩子往往沒有錢買書看,和其他同學比起來,他們的文 化刺激少得可憐。
我最近常常慶幸自己不是生長在如此惡劣的環境之中,因為我知道如果我有如此惡劣的生長環境,我絕對不可能有今天的成就的。
也就是因為我自己知道有多麼的幸福,我最近常有羞愧之心。我總覺得我生活得如此之好,實在不是因為我很努力,而是因為我得天獨厚,家庭好,夠聰明,從小就不知道真正貧困的滋味,有這麼多好條件,當然可以在社會上立足了。
羞愧之情使我常有「這可能是我」的想法,夜深人靜,我常想起在加爾各達垂死之家的那位年輕乞丐,而且也會想「我也可能是乞丐的」,看到在戰爭中喪生的無辜人 民,每次看到窮困的小孩子,我也會想到「他就是我」,我就是這種心情之下,寫出「我的故事」的。「我的故事」裡的主角,經常提醒自己可能是一個不幸的人, 這種不斷的提醒使他比較有慈悲心。大多數毫無慈悲心的人往往是對於週遭不幸的人毫不知情。有時我們不能責怪他們,在建中唸書的孩子,什麼題目都難不倒他 們,他們又如何能想像有人不會解一元一次方程式呢?在正常家庭中長大的孩子們,也不可能知道有些孩子等於沒有爸爸媽媽,因為爸爸經常被關在監獄裡面,媽媽 又已經離家出走了,收入豐富的電子工程師們當然也不知道有人經常找不到工作,既使找不到工作,收入也少的可憐。
我是學電腦科技的人,我們常 講「虛擬實境」,有一部叫做「駭客任務」的電影,甚至形容人可以生活在一個虛擬的情境之中而毫不知覺,我當然知道這是不可能的,如果可能的話,我們實在應 該使我們知道何謂貧困,何謂無家可歸,何謂在戰亂中顛沛流離。雖然這不容易,我們卻應盡力地想像貧困,無家可歸等等人類的苦難,唯有如此,我們才會有悲天 憫人的情懷。
羞愧之情也使我越來越有感恩之情,不是嗎?我何德何能,能在社會上立足?如果不是社會給了我一個好的生長環境,我一定一事無成的。
每天早上起床,就可以看到報紙,我當然應該感謝送報紙的人,他們必須好早就起床,才能使我們這些大爺們能夠在六點鐘時刻看到報紙。到了學校,發現大樓走廊裡 地磚一塵不染,我知道這是因為一大早,有一位中年婦人每天將地磚拖洗一遍,她看到我一定會熱切地和我打招呼,有時,廁所裡沒有擦手紙或者洗手的乳液用完 了,她一面補充,一面還表示歉意。我真的對她心存感激,因為我可以感受到她帶給我的溫暖。作為一位教授,我常常想,還好有麼多已經作古的人做了那麼多的研 究,才使我們這些後知後覺者有精彩的書可教,如果我有一些研究的成果,應該感謝同事們的切磋和研究生的努力,我能不感謝他們嗎?
我最近偶然 間看到一篇愛因斯坦寫的短文,文章中,愛因斯坦說他一直心懷愧疚,因為他的一生,得到別人的幫助實在太多,所謂別人,他特別強調包含已經死去的人,他又 說,他覺得他向社會借了很多的債,因此他說他必須提醒自己,要為別人而活,這篇文章的題目就是「人人都應該為別人而活」。
愛因斯坦在學術上的成就,幾乎到了前無古人,後無來者的地步,但是他仍然強調他應該感謝別人,因為他的成就也是建築在別人的努力之上。愛因斯坦這樣偉大的科學家,都一再地強調他欠社會太多,我這種人當然更應該有同樣想法了。愛因斯坦說他要努力回饋社會,我更該回饋社會了。
但是如何回饋呢?我有我的作法,我抓一些德蘭中心的小鬼,來做為學生,教他們英文和作文,這些小鬼雖然老大不願意,但是因為我實在教得太好了,他們也就「勉 於接受」了我的教導。我們常常聽說弱勢團體的小孩子功課不好,其實都是因為他們沒有人做他們家教而已,一旦有人做家教,成天做習題,背英文單字,數學和英 文就不會太差。我也是運氣好,有一位富翁肯捐錢成立博幼基金會,專門幫助弱勢孩子,現在聯電已經開始同樣工作了,而且鴻海也要在近日內開始。這些事情是我 寫「大庇天下阿強俱歡顏」靈感的來源。
可是教弱勢孩子也絕對是一條單行道,我從不覺得我是在做一件偉大的事,反過來我一直覺得這些調皮小鬼 們的確帶給了我好多好多的歡樂和心靈上的平安。每次去教書,我就精神百倍,心情極好。(我的那批學生當時心情一定非常沮喪)因為我覺得我自己在做一件很有 意義的事,也是使我極有成就感。我常想,我應該感謝他們,是他們使我的人生過得很有意義,「是我應該謝謝你」,就是這樣寫出來的。
講到人 生,我有一個奇怪的經驗,我有時被人請去演講,都有聽眾問我一些大問題,比方說:「人生的目標是什麼?」,「人生的意義是什麼?」,我又不是哲學家,學的 是電機,如何能回答這個問題?可是我常常問,誰的人生最有意義?每次想到這個問題,我就立刻想到德蘭中心那些修女們,她們的一生,都貢獻給了需要照顧的孩 子身上,當她們去世的時候,她們一定可以豪無畏懼的去見天主,對我來講,這種人生是最有意義的。
有一次,我在看小朋友表演舞蹈,一位年青的 修女也和她們一起跳舞,而且跳得非常好。當時我在想,這位修女可以像一般人一樣地工作,結婚,有一個溫暖幸福的家庭,但是她沒有走這條路,她將她的一生貢 獻給了需要幫助的小孩子。哪一個人生比較有意義呢?我想任何一個人都會說她選擇的人生比一般人的人生有意義。因此我得了一個結論,一個人成天研究人生的意 義是不可能得到什麼答案的,重要的是,你要過有意義的生活,這就是「瑪利修女」的來源。
我們基督徒常唱的一首聖歌是:「我有平安如江河」, 我們也成天講心靈上的平安,天主教彌撒中更是一再強調平安的重要性,神父最後的祝福也是「主的平安與你同在」,可是奇怪的很,真正有心靈上的平安的人並不 多的。我常去德蘭中心,我發現那些好心的修女們永遠有心靈上的平安。我想起德蕾莎修女的故事,有一位富有的牙醫來找德蕾莎修女,他說他什麼都有,就是沒有 心靈上的平安,但他感覺到德蕾莎修女有,他說他願意學習她,因為他有的是錢,他說他想隨時跟著修女,如果修女搭乘飛機,他也會買一張機票同行,用這種辦 法,他相信他可以領悟到如何能夠得到心靈上的平安。德蕾莎修女聽了他的想法以後,告訴他,既然他有買飛機票的錢,就不妨將錢捐給窮人,既然有時間坐飛機, 也就不妨抽空去幫助不幸的人,這樣做,她保證那位富有的牙醫會得到平安的。
我因此寫了「窮人的遺囑」,窮人怎麼會寫遺囑呢?故事裡的窮人, 還像煞有介事地在遺囑中註明他將所有的遺產送給某人。幾十年後,我們才知道,他的財產是心靈上的平安,但是心靈上的平安並非白白得到的,你必須去幫助別 人,才能得到這種平安。也只有經由幫助別人,我們才能得到平安。
我們做老師的,常會照顧一些清寒的的特殊學生,其實那些非常富有的學生,也是特殊學生,我寫的「特殊學生」,就是大富翁的孩子,他也有他的煩惱,他甚至不敢邀請同學到他家玩。
對於我所有的學生,我永遠告誡他們要有一技隨身,「麵包大師傅」就是這種樣寫出來的,我的意思是說,有的人也許可以走學術路線,唸大學,唸碩士班,唸博士 班,但並非人人必須如此,如果你會做麵包,一樣可以在社會上立足。這篇文章一出來,不知道有多少人在問那家麵包店在哪裡。
有一次,我在路上遇到一位老太太,她認出了我,她說她們在幫助一批弱勢的孩子,自從看了我的文章以後,她們就和台北的大飯店聯絡,給幾位孩子做學徒的機會,這些孩子學得很好,也常常送麵包給她們吃。
我的確有一位會做麵包的學生,也常送我麵包吃,「你不要趕我走」,幾乎是真實的故事,有一位普渡大學念電機的學生告訴我一個故事;我的一位高足,楊昌彪教授 又告訴我另一個故事,我拼拼湊湊,寫出了「你不要趕我走」,人類的貧困真是人類的羞恥。有時看到旅遊頻道,發現一些奢侈豪華的旅館有給狗吃的菜單。在聖誕 夜,BBC新聞卻報導一則新聞,聯合國被迫將他們在非洲桑比亞的難民救助計畫減半,因為他們沒有錢了,他們只需要八百萬美元,世人真的無法湊到這筆錢嗎? 美國人一年在寵物上所花的錢多達35億美元,在這個世界上,做一條富人養的狗,真的比很多窮人要幸福的多。
我如何會想寫「阿傑的姑媽」?故 事裡的阿傑,應該是我的寫照,我從小就糊塗到極點,我在美國認識了我的太太,談婚嫁以後,必須寫信給未來的岳父大人,我鼓足了勇氣,寫了一封信回台灣,竟 然將岳父大人的姓寫錯了。幸好岳父大人認為糊塗的人大概不會是壞人,也就批准了我的求婚。我當然不肯承認自己的糊塗,好在我有一位糊塗的研究生,我就完全 賴到他的頭上,他好像無所謂,因為文章中說糊塗的人是有福的。
糊塗的人是否真的有福?我至少知道人不該太精明,有的人事事算計得一清二楚,反而常常發現自己吃了虧,糊塗的人反正不太在乎得失,而且比較慷慨,他們反而往往是快樂的人。
我已快到七十歲了,回顧我的一生,最快樂的事仍是因為我是一位老師,我知道很多老師大嘆現代師生關係的冷淡,可是我從來就沒有這種感覺,我一直覺得我的學生 好得不得了,我因此寫了「再給我三十年」,以表達我對我學生的感激之情。我這個人好為人師,那個學生做了我的學生,我就鬧他一輩子,很多學生早已畢業,卻 仍被我壓迫每週要做英文作文,而且還要讓我知道他增加了多少生字。這些同學聽說我還想再做三十年的老師,無不暗暗心中叫苦,有一位甚至告訴別人,他後悔當 年選了我作為指導教授。
我當然一直有一些令我擔心的學生,當年他們在小學的時候,我曾經教過他們,後來就失去聯絡了,我只知道他們都是中輟生,也沒有什麼競爭力,「第二十一頁」就是在這種心情下寫出來的。
人老了,就會「其言也善」,我真的覺得我是一個幸運的人,而且我越來越知道那些世界上多的是不幸的人,我有吃有穿,就應該幫助那些衣食成問題的人。我當年唸 書沒有問題,就應該幫助那些讀書不好的孩子。我自己沒有生病,就應該去探訪長期住院的病患,我自己有一個溫暖的家庭,就應該去看望那些孤獨的老人。
大概只有像我這種老頭子,會有羞愧與感恩之情,年輕人房貸無著落,汽車買不起,小寶寶的奶粉錢和尿布錢又貴得驚人,不會和我有同樣心情的,但我仍希望大家不 要老是只想到了自己,即使年輕人,也不妨想想看,自己是不是一個幸運的人。讀我書的人,如果你願意張大眼睛看一下的話,一定會發現自己絕對是一個幸運的 人,世界上比你不幸的人,比比皆是也。
李家同
李家同(英文:Richard Chia-Tung Lee,男,1939年1月5日-),台灣資訊學者及作家,曾任國立清華大學代校長、靜宜大學以及國立暨南國際大學校長、暨大資訊工程學系及資訊管理學系教授。於2008年5月31日卸下暨南大學教授職務,光榮退休。2009年獲中華民國總統府聘為無給職資政。目前在國立清華大學擔任教職。 李家同出生於上海市
李家同1957年自國立臺灣師大附中畢業,1961年自國立臺灣大學電機工程學系畢業,服役後即赴美留學。於1963年自美國柏克萊加州大學取得電機系碩士,1967年於該校取得電機及計算機系博士。
美國NCR公司工程師(1962-63)
美國聯邦衛生總署資深研究員(1967-74)
美國海軍研究所研究員(1974-75)
國立清華大學應用數學所所長(1975-77)
國立清華大學計算機決策研究所所長(1977-83)
國立清華大學電機工程學繫系主任及研究所所長(1983-84)
國立清華大學工學院院長(1984-88)
國立清華大學教務長兼代校長(1988-94)
靜宜大學校長(1994-99)
國立暨南國際大學校長(1999)
國立暨南國際大學資訊工程系及資訊管理學系教授(1999-)
李 家同的研究領域為符號邏輯、計算方法設計、平行計算方法、演算法設計分析、生物計算、生物資訊等相關研究。他曾在這些領域發表超過一百篇以上之重要論文, 對於以上的領域及國內的資訊科學教育有卓越的貢獻。李家同近年更嘗試散文寫作,提倡社會關懷、照顧弱勢群體,並且推廣英文教育。
電機電子工程師學會會士(Fellow,IEEE,1989)
國科會傑出研究獎(1985、1987、1989、1991、1993)
中華民國資訊學會資訊榮譽獎章(2001)
斐陶斐榮譽學會傑出成就獎(2004)
中原大學榮譽博士(2005)
經濟部二等經濟獎章(2005)
《讓高牆倒下吧》,1995年,聯經出版公司
《陌生人》,1998年,聯經出版公司
《幕永不落下》,2000年,未來書城
《專門替中國人寫的英文基本文法》,2000年,聯經出版公司
《鐘聲又再響起》,2002年,聯經出版公司
《專門替中國人寫的英文課本(上下冊)》,2003年,聯經出版公司
《一切從基本做起》,2004年,圓神出版社
《學好英文,沒有捷徑》,2004年,聯經出版公司
《第21頁》,2006年,九歌出版社
【新】讀書人 's 靜心居 & 高爾夫人生(PIXNET本站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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